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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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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崔舒若看著紙條上的字, 瓊姿玉貌的她,如遠山的淺彎眉毛緩緩舒展,眼睛明亮, 即便不說話, 也能叫人察覺她的心情很好。

就如同崔舒若相信魏成淮那樣, 他也從來沒有辜負過她的信任。

不提送上的棉花種子, 並州之圍就是最好的佐證。

他知道她們的處境也並不妙,老皇帝一直不放她們自由, 所以才故意圍困並州, 就是想助齊國公一家離開建康。

他其實心如明鏡, 什麽都知道啊。

崔舒若如玉一般瑩潤的手捧著小紙條,眉眼含笑,他沒有辜負自己的信任。

窗外的大雁在自由翺翔,冬日嚴寒,可臨近南邊樹枝依舊常青, 甚至還有嫩綠的枝丫在爭先恐後的冒出。

雖身處寒冬, 可也有勃勃生機呀。

崔舒若將荷包裏的棉花種子全都取出來,放進自己的荷包裏。

然後又將紙條放進了原來裝棉花種子的荷包, 系上收了起來。兩個荷包裏都裝著意義非凡的東西, 崔舒若都小心的保管好。

可她前腳才將東西放好, 後腳就出了熱鬧。

因為近來冬日,不是每一處都能走水路的,尤其是越靠近北地, 反而就越不方便。

故而即便是危險,齊國公他們也只能選擇走陸路。

好在近來到的城池頗為繁華, 想要下車歇歇時,也能方便不少, 總不至於像之前荒山野嶺,連喝的水都是早已備好的。

進城以後,竇夫人疲倦,已經在客舍歇下了,而孫宛娘要慘一些,不管竇夫人如何慈愛,畢竟翁姑,她人不適,做新婦的必須要侍奉在床榻邊。竇夫人沒想為難孫宛娘,可孫宛娘若是執意要來侍奉,她也不會拒絕,但內心對孫宛娘自然是讚嘆有加。

至於趙平娘嘛,畢竟是女兒,在家中要隨意許多,並沒有那麽多顧忌。

竇夫人說到底只是路上奔波累著了,休息一晚也就沒什麽大礙,所以趙平娘沒什麽好顧忌的。可能這就是未出嫁的女娘的底氣,做事不必那麽多顧慮,即便真有什麽,也有阿娘護著。

至於崔舒若,她沒什麽特別想出去鬧騰的心。

她坐得住,本來也是想著留在竇夫人身邊陪著的。說是侍奉,其實做什麽都有下人,她們就是陪在身邊,最多少捧著湯藥一口一口餵給竇夫人。

不過這樣看,還不如不侍奉的好,一口一口的得多苦啊。

尤其對崔舒若來說,侍奉身體不適的竇夫人是件很舒服的事。她只需要陪著,竇夫人還會時不時問她冷了嗎,要不要用些點心,茶水喝多了會不會不舒服,想不想去如廁。

等等。

可以說細致得勝過照顧崔舒若的婢女們了。

因為那些人即便再貼心,也不可能設身處地以平等的目光看待崔舒若所需的一切,但竇夫人可以。

於是竇夫人就開始擔憂崔舒若陪著她會無聊,萬一過了病氣怎麽辦呢,她本來身體就不好,幹脆半強迫的讓崔舒若跟趙平娘出去,即便是透透風也好。

崔舒若沒什麽大意見,不管是留下來還是出去,她都可以。

但趙平娘不這麽想,她生怕竇夫人一會兒反悔,畢竟如今的世道亂,即便身邊帶著護衛,指不定也會被沖撞。

趙平娘卻是全然不怕的,她十幾年熬經骨苦練武藝,也不是做戲。

她有護住自己和崔舒若的能力。

所以把人拉來了茶肆,身邊還沒跟著爺娘長輩,就是一堆婢女跟護衛。崔舒若還算坐得住,趙平娘跟撒了歡似的,畢竟一路上荒山野嶺無聊久了。

在崔舒若淡定的用自帶的茶碗跟茶葉泡茶的時候,趙平娘突然一揮手,她站在二樓的雅間俯視底下,將所有人的舉動都收入眼底。

崔舒若見趙平娘如此興奮,只好起身去看。

熱鬧的街上能有什麽事呢,總不能是強搶民女吧?

結果……

崔舒若真見到了以後,決定收回自己方才的念頭。

原來戲文裏說的賣身葬父是真的,而且還有醜陋的惡霸非要強搶民女。趙平娘看得義憤填膺,崔舒若也先是皺眉,但很快就松開了。

就在趙平娘想要喊人下去將可憐的小娘子買下時,崔舒若伸手握住趙平娘的手腕。

而這個時候,底下異動突生,一個模樣清俊,衣裳料子瞧著不錯,但卻沒什麽花紋的男子站了出來。

他身上有一股儒生的文雅,面容溫良,讓人見了很有好感。

只見他站了出來,怒斥那強搶民女的惡霸。惡霸長得也十分不友好,臉上橫肉,手指帶著好幾個戒指,見到儒生出來阻止,不屑的哼了一聲,從下人手裏接過錢袋,高高在上的當著儒生的面甩了甩。

“瞧見沒有,我有錢,不但可以給小娘子安葬她的阿耶,還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你?成嗎?”

胖惡霸神情嘲諷,而簇擁在他身邊的下人哄笑起來。任誰都受不了這份羞辱,何況是最重視聲譽與體面的儒生,他當即紅了臉,氣憤道:“可笑,不過是丁點銀錢也敢囂張,你可知我姓什麽,姓訾,昌溪訾家的訾。”

聽到儒生一說,旁人都露出驚嘆的神色,看他的目光陡然不同。

就連惡霸都猶豫了起來。

頂著圍觀百姓們或羨慕或敬仰的目光,儒生昂首挺胸,睨了惡霸一眼,驕傲的說:“我訾家中總稱得上富庶吧?”

那惡霸身邊的下人們似乎也有些害怕,想要勸一勸自家主人,可惡霸猶有不甘,他一腳踹開下人,質疑道:“即便你能把小娘子的阿耶葬了,可你至多能讓她當個端茶遞水的下人,我卻可以讓她錦衣玉食。”

儒生也不甘示弱,他直面惡霸,言語激烈,“你怎知我替她葬了阿耶後,就不能給她錦衣玉食的日子,我可是訾家子。”

惡霸家中雖有薄資,可怎麽也是比不得訾家的,再是氣憤,只能拂袖而走。

那儒生則將淒苦無意的柔弱小娘子扶了起來。

硬生生瞧完了鬧劇,崔舒若突然道:“昌溪訾家,那不是猛女阿姐的外家嗎?”

經崔舒若提醒,趙平娘也意識到了。

她知道還要比崔舒若多一些,“還真是,而且猛女同我說過,她外家子嗣不豐。訾家那位足智多謀、老於世故的老家主,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是猛女的阿娘,兒子生下一個獨子後,與其妻在海上遇難。”

趙平娘皺了皺眉,頗有些嫌棄,“難不成那位就是猛女總是誇耀的多謀善談、見識不凡的表兄?差的未免太多了,想來是猛女看待自家兄弟,不由得松泛了許多。”

崔舒若都沒來得及說話,隔壁一扇木質屏風擋著的雅間就傳來男子開懷朗笑。

趙平娘和崔舒若都詫異的側頭望去。

那邊撐開的窗扉旁多了個男子俯窗而望,他看著十分面善,興許是因為臉上時刻帶著笑。他的眼神就帶著圓滑的弧光,可卻不至於世故到令人厭惡,面容倒也能過得去,但要看同誰比,像是魏成淮那樣容止無雙的自然稱不上,但也比尋常人順眼不少,約莫是中上之姿。

趙平娘本是要怒斥的,怎麽能偷聽人說話,誰料那人又繼續開口,“山白賢弟,你日後瞧見所謂的賣身葬父可萬萬要小心,這些啊,大多是演給過路不知情的富貴郎君看的,等人真帶回去了,勢必要鬧得家宅不寧,再和剛剛那所謂惡霸聯手霸占他們的家財。”

原來他並非是聽到了趙平娘她們的話,而是跟她們一樣註意到了底下的鬧劇,且和友人交談了起來。

趙平娘興許一開始的觀感就不好,加上多少有些維護好友表兄的意思,不大讚同的和崔舒若道:“真是奇怪,世上苦命的人多了,為何他能如此武斷?”

崔舒若安撫住趙平娘,“其實他說的大抵是對的,如今世道亂,哪有人胡亂出來賣身葬父的。真想要一副棺槨的錢,自賣自身找人牙子才是穩妥些的法子,也免得被賣到烏煙瘴氣的地方。

至於在大街上賣身葬父,不說來了亂七八糟的人要不要同意,即便是官府文書也不齊全。方才願意幫她所謂阿耶下葬的男子,恐怕……平日裏是不理庶務的人,也最好騙。”

在崔舒若說話的時候,旁邊的男子說了相差無幾的話。

不過,因著崔舒若她們的聲音細弱,而旁邊的男子嗓門大,動不動就大笑,反而是叫崔舒若她們將對方的話聽了個清楚。

趙平娘沒想到裏頭竟然還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她雖性子剛硬些,可並不蠢,貴胄家中若想養出純白良稚的人,當真是要祖上喪德冒黑煙才成。

所以她禁不住搖頭,“真真沒想到,還是舒若你聰明!”

崔舒若笑了笑,沒說話。

這還真不是她聰明,也不是趙平娘蠢,而是趙平娘出生貴族,善在高臺上觀望,自然就瞧不清隱藏在詭秘陰暗處的魍魎行徑。

出了這檔子事,趙平娘玩樂散心的興致淡了不少,雖和她沒什麽關系,可總叫她有一種自己也被騙了的滋味。

崔舒若只好帶著她回暫居的客舍,橫豎歇息一日,後日又要動身回並州。

等到時日長了,今日的挫敗自然也就拋往腦後。

然而,當崔舒若和趙平娘戴好冪籬準備回去時,婢女剛推開門,恰好遇上旁邊雅間的兩位客人也出來。

他們迎面對望,但崔舒若和趙平娘都戴著冪籬,彼此間又互不相識,自然是連眼風都不給對方一個。

但方才那位頗有眼界見識的面善愛笑男子卻對她們微笑頷首,趙平娘直接置之不理。從禮數上說,並無長輩在身邊,不視外男亦不理會才是對的。

但是崔舒若甚至趙平娘脾性,她只是懶得搭理對方,趙平娘對自己很好,可骨子裏很有身為郡主和高門貴女的驕傲。

崔舒若無奈彎唇,但也就是這一眼的功夫,叫崔舒若瞧見了不對。

面善愛笑男子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舉手投足貴氣無匹,不過是一眼,就給人王孫貴族的觀感,他看著該是不茍言笑,積威甚重的人,可當崔舒若望過去時,神情卻陡然變得和藹可親。

他給了崔舒若一種兩人似乎是相識的錯覺。

隔著冪籬,崔舒若看得不大真切,但隱隱能從對方的眼裏看出熟悉感。

但崔舒若只是輕輕掃了一眼,很快就移去目光。若是該相見相識的人,即便她不去理睬,也會有該見的一日,倘若不然,便也沒有見的必要了。

等到崔舒若跟趙平娘已經走遠,那人還是望著崔舒若遠去的背影,面善愛笑的男子連連說了數句話,都沒人回應,轉過頭才發現對方心思壓根就沒在自己身上。

面善愛笑的男子不由得調侃,“山白賢弟,你莫不是中意人家小娘子了吧?”

被換做山白的貴氣男子總算是移開目光,他微微一笑,“怎會,晉朝的郡主身份尊貴,我不過升鬥小民,豈堪配?”

面善愛笑的男子寬慰道:“山白賢弟過謙了,你雖是白身,可文采斐然,武藝不凡,來日必定有大造化。”

山白只是笑笑,並不說話。

而崔舒若跟趙平娘回去以後,還不等趙平娘為今日的事說什麽,就聽到齊國公說後日的行程要變一變。

她們拐道去旁近的昌溪,有一位長輩誠心相邀,齊國公滿面笑意的說即便人家不邀他也該去拜訪。自從到了建康,數月的時日,尚不曾見齊國公如此喜色過。

即便是聖人下旨讓齊國公回並州,也沒見他如此欣喜,盡管泰半是怕被人察覺心思。

好在魏成淮早已率幽州軍離開了並州附近,齊國公也能閑閑回去,否則即便無心追擊,也得做出趕路的姿態。

沒見竇夫人都累得身體不適了嗎?

所以齊國公還用上了趁勢能去對方家中好好休息幾日的借口。

若是沒有方才茶肆下的插曲也就罷了,此時聽到齊國公提到昌溪兩個字,很難不令人聯想,況且昌溪有名望的人家可不多。

趙平娘跟崔舒若站在一塊,她沖崔舒若挑了挑眉,做了個口型。

“訾家?”

崔舒若小幅度點頭,她也猜齊國公要見的應當是訾家人。而能當得起齊國公成為長輩的人,恐怕就是訾家的老家主了。

而崔舒若想的比趙平娘還要更多些,要知道訾家可是富甲天下,別看北地飄零,可不管南來北往都有訾家的產業。而若是想要起事,錢財是萬萬少不了的。

只怕齊國公此去的目的並不純。

不論崔舒若猜出了多少,齊國公的決定不會變,浩浩蕩蕩一大家子的人,最終還是去往昌溪。

等到了那邊,好不容易馬車停下了,崔舒若掀起車簾一角,果然是訾家。

趙平娘雖覺得當日在茶肆目睹訾家子犯蠢有些尷尬,但畢竟是猛女的外家,對好友的愛屋及烏令她心底多了些親近,再說了,男女有別,她和訾家子定然是遇不到的。

更何況,趙平娘還挺好奇季猛女曾說訾家在昌溪的院落修得巨大,她小時候為了找阿娘,從白日走到天黑,都沒尋到,後來才曉得,她連西院都沒走出去。

足以見得訾家宅院占地有多廣。

果不其然,她們到了大門口還未下馬車,反而直接進去了,車輪滾滾,與青石板接觸時發出軲轆聲響,也不知走了多久但崔舒若是吃完了三塊糕點並兩杯茶,馬車才算停了。

而後是軟轎,擡她們的是健壯婆子,也不知走了多久,崔舒若都要犯困了才算是到了地方。

這叫崔舒若想起曾經看過的分析,為何古代的女子很少出門,在齊國公府時感受尚且沒有如此深刻,訾家之大,卻實打實讓崔舒若有了體會。

出門一折騰,等到了大門口,怕不是天都黑了。

想到此處,崔舒若將自己給逗笑了,瞬間精神。

女眷的人不多,也就是竇夫人、孫宛娘,還有崔舒若跟趙平娘,小郎君阿寶因為年紀小,被乳娘帶著一直跟在竇夫人身邊。

至於其他人是怎麽安排的就不大清楚了。

最令崔舒若覺得驚奇的,是訾家的下人竟然比齊國公府還要規矩。照理而言,商賈治家不嚴,遠比不上權貴和世家,卻沒想到偌大的訾家看不到半點亂象,下人們的一舉一動仿佛用戒尺規整出來的,不多說一個字,所有人的動作都整整齊齊。

好是好,就是未免太過沈悶嚴肅。

崔舒若觀察著訾家的下人還有嚴正大氣的宅院,心裏猜到了緣由,畢竟整個訾家如今只有兩個柱子,商人又總要跑南闖北,若是治家不嚴,後院起火可不就糟了嗎。

所以他們的對下人應當十分嚴苛,犯錯的懲罰也遠比一般人家要重,否則是做不到這般沈寂的。

沒見崔舒若身邊的婢女,尤其是小婢女閑來無事還能撲個蝴蝶,活潑有生氣。畢竟內宅伺候娘子們的婢女們本身也算是玩伴,要都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小娘子們不也沈悶寂寞了嗎?

等到晚間用膳時,他們家中的奢靡也令人咋舌,崔舒若恍惚間明白了季猛女的大手筆由何而來,感情是一脈相承。

用膳的算上阿寶這個六七歲的小郎君,也不過才五人,可菜肴卻擺了七八十盤,置於一個拼湊的大長桌上。

而且還不是用常見的蘿蔔白菜來湊數,不少都是用材名貴,升平炙、蟹釀橙等等,著實令人訝異。

許是太過豐盛,總有幾道對了胃口,即便是前日身子有些不適的竇夫人也多用了幾口飯。

等到晚間,崔舒若在陌生的院子裏險險要睡不著了,不是吵,也並非不習慣。她用的被褥、熏香,即便是床邊掛著的帷帳都被婢女換成自帶的了。而吵更不能,反而徹底的寂靜,入了夜後,四處只有昏黃的燈亮著,聽不到半點動靜,連聲犬吠都沒有,好似世間徹底陷入靜止。

雖說晚間入睡時不好有聲音打擾,和真的連跟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的寂靜也著實叫人受不住。

等到第二日崔舒若起來去拜見竇夫人時,贏白如玉的臉上多了兩分憔悴,她本以為只有自己不習慣,結果趙平娘晚一步進門時,還困倦得掩嘴打了個哈欠,再一看眼底青黑,臉往日颯爽的精神氣都少了幾分。

看來趙平娘也是不大習慣的。

往日裏趕路時,即便夜裏沒有一個安穩的住處,周圍都是蟲子鳴聲,可睡的一樣安穩,哪似像在此處,著實叫人睡得不安。

姐妹倆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都是深深的困意和對此處的不滿意。

好不容易竇夫人出來了,卻見她也是一臉倦容,唯獨是她身邊攙扶她的孫宛娘看著精神依舊,臉上掛著溫婉的笑。

好不容易坐下,閑談了幾句,橫豎也沒有外人,都是自家婢女在屋裏伺候著,按竇夫人往日的行徑也該叫兩個滿是困意的女兒回去歇息補覺。可是這回,竇夫人並沒有,反而苛責起趙平娘,說她舉止不夠端莊,叫旁人看了,豈不是要指責國公府的教養。

這話說的嚴重,可見竇夫人是動真格的了。

但又因為沒外人,所以不至於擔憂。只是趙平娘深谙自家阿娘的脾性,連忙斂眉低頭,做乖巧狀。

緊接著,竇夫人又是一感嘆,“你也到了年紀,該出嫁了。”

此話一出,不僅是趙平娘,就連崔舒若和孫宛娘都面有異色。

竇夫人是不會無緣無故提及此事的,恰好她們如今住在訾家的院子,他們家中尚有一脈單傳的嫡孫似乎剛及冠不久,年齡上也相配。

趙平娘想起自己曾在茶肆上見過的那個儒生,文弱不堪,雖有些善心,可旁人一激就能失了分寸,實在是不能令趙平娘滿意。

畢竟她想要的是能聽自己,事事盡量以自己為先,還要會寫武功的人,而不是文弱不堪毫無主見的文弱書生。

她當即就變了臉色。

眼見趙平娘氣得要脫口而出些什麽,崔舒若突然按住趙平娘的手,她輕輕一拍,示意趙平娘安靜。

崔舒若雖然看著身體羸弱,但她天生有一股沈靜的氣質,能叫周圍人不自覺安下心,受她驅使。故而趙平娘將到嘴邊的質問咽下,由著崔舒若燦然一笑,狀若自然的詢問。

“敢問阿娘可是要為阿姐尋一個萬般皆好的郎婿了?”崔舒若做小女兒家萬事不知的嬌態,掩嘴笑道:“上回三哥向阿嫂迎親,可是應承了我整整一年的糕點,我到如今還有一多半沒找三哥要呢。”

崔舒若說的俏皮詼諧,到時令屋子裏有些緊張的氛圍陡然一松。

竇夫人被她逗得大笑,“哪有你這樣的促狹鬼,光惦記嫁阿姐的好處了不成。”

竇夫人都要笑累了,然後才為崔舒若解惑,“哪是我有什麽好人選啊,是你們阿耶,看中了訾家的郎君,說是人品貴重,善談多言,真真是個好人物。雖說身份上不夠相配,可我們家也是武將出身,倒也不必太過計較。

最緊要的是,那訾家郎君是個難得的好兒郎。”

竇夫人對丈夫的眼光顯然是信的,能得丈夫如此誇讚,怕差也差不到哪去。她本就為趙平娘的婚事犯愁,如今一聽,這門親事是越想越好。

雖說身份有差,可他們家富庶,日子過得比王公貴族也不差的,何況趙平娘自己有郡主爵位在,不怕叫人看輕了。竇夫人還有一個不能宣之於口的死心,那就是齊國公府身份遠勝於訾家,來日真有什麽也好為趙平娘撐腰。

就憑趙平娘的脾氣,怕不是要把夫婿壓得死死,那就不能找個完全門當戶對的郎君了,人家膏粱鐘鼎出身,怎可能沒有滿身傲氣。

而訾家郎君身份略低,父母早晚,沒有翁姑在家侍奉,唯一的姑母更是早早識得趙平娘,她的女兒季猛女和趙平娘還是閨中好友。家世清白簡單,嫁進來以後頃刻間就能自己做主。

這也是竇夫人思慮再三,覺得訾家子確為良配的原因。

可趙平娘是見過訾家子的,怎麽也不可能滿意。

她當即反駁道:“我不要,什麽訾家自家,我都不要,你答應過要讓我自己掌眼的!”

倘若趙平娘好好說也就罷了,可她一副倔強置氣的模樣,也叫竇夫人肚子裏窩了火氣,當即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過了年都要二十了,哪家女子留成你這個年紀,真想小姑獨處一輩子不成?這一回由不得你任性!”

眼見越吵越兇,清醒理性,又適合開口的崔舒若再一次攔下趙平娘,她幫竇夫人倒了碗水,讓她喝著消消火氣,然後一邊體貼的捶背,一邊說,“阿娘您先別氣,畢竟事關阿姐的終身大事,貿然提出來,一時不適應也是有的。

您方才也不過是氣著了,其實若論疼阿姐,頂頂疼她的自然是您,您也是為她著想。若是以我所見,不如叫阿姐見見這位‘人品貴重’的訾家郎君,也不必面對面,就讓三哥在前做幌子,阿姐瞥上一眼。

您覺得呢?”

竇夫人本意也是要叫趙平娘遠遠見上一眼的,總要叫她自己滿意不是?

不過方才話趕話氣狠了,才叫竇夫人那般說。先下崔舒若的臺階都遞來了,竇夫人哪有真跟趙平娘生氣的道理。

欣然應允。

趙平娘本是不願意的,可她信任崔舒若,崔舒若能這麽說就一定有自己的緣由。

故而也應了。

等到回去以後,趙平娘私下找崔舒若問詢,崔舒若卻說你到時若是起意,直接著人試探他,又有三哥在,倘若訾家子真的懦弱無剛、優柔寡斷,到時擺到阿耶阿娘面前,以他們對你的疼愛,定然不會執意結親。

齊國公興許打著和訾家聯姻,來日可以有訾家家財作為起事助力的念頭,可若訾家子真不堪良配,想來也不會執意如此。

畢竟結盟並非只有聯姻一種辦法,他能如此欣喜,想來也是真心覺得訾家子適宜趙平娘。

經過崔舒若的勸說,趙平娘專心等著那一日,夜裏想盡了該如何試探對方的法子。

而試探的地點沒有定在訾家的宅院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方便。至於說給竇夫人她們的借口也差不多,無非是去了指不定會被訾家的下人發覺,到時定然看輕趙家娘子。

有巧舌如簧的崔舒若在,沒有什麽是解決不了的。

而悄悄相看的地方被安排在了一家酒肆。

不過是趙巍衡把人約進酒肆,崔舒若跟趙平娘在對面的布莊憑欄處俯視那頭的情形。

因為不能和訾家子撞上,故而她們早早就出了訾家,在布莊二樓等候。

趙平娘看著性情強硬,可到底是自己的終身大事,若是不能把人的真面目試探出來,後面再想反對這門爺娘都十分滿意的親事可就難了。

趙平娘不失緊張的問崔舒若,“你說要是喊來的青樓女子試探不出什麽可怎麽好,沒事,我還找了假扮的盲女,還有被惡霸欺負的彈唱女,可萬一在三弟面前沒一個叫他露出破綻怎麽辦?”

崔舒若早聽趙平娘說過她的法子,但沒想到全往這一處使了。好在崔舒若覺得不靠譜,早早安排了其他的試探。

她正要初驗寬慰,趙平娘身後就傳來熟悉的笑聲。

似乎是沒忍住,趙平娘向後瞧,不免氣憤,“怎的又是你?”

那男人赫然就是當初在茶肆真知灼見點評‘訾家子’的,他臉上殘存忍俊不禁的神色,但還是規規矩矩的向崔舒若和趙平娘行了一禮,“某無意冒犯,但此處為家中產業,今日恰好途徑此處,便前來查一查賬,看看經營的如何。

卻不妨聽見二位娘子的交談,可是要試探什麽人?”

趙平娘下巴一樣,通身郡主的貴氣颯爽,明艷到灼人雙眼,本是笑意盈盈,應付起人游刃有餘的面善男子禁不住一楞,眼睛輕輕避開趙平娘的視線。

然而他極為善談,一點也不覺得羞澀尷尬,繼續道:“其實你們若想試探一個男子的品行與能力,光是那樣不夠的。還可以找一老叟,假作被推翻在地,磕碰壞了貴重之物,看看他會如何應對。待到他解決了難纏的老叟,再令一老者當著他的面跌倒,瞧瞧他是何反應。

如此最能顯得一人的急智與品行。若是尚有餘力,也不凡瞧瞧才學,雖說才學不表品行,可若能十年如一日苦讀,至少有堅毅心志……”

他洋洋灑灑說了好多。

就連自認為懂得試探人心的崔舒若都自嘆弗如。

難得的是他的熱切並不會令人覺得反感,反而因為設身處地與真切,容易令人心生好感,那似乎是他天生自帶的感染力。

原本對他觀感不算十分好的趙平娘神色都緩和了許多,語氣有些不自然的道:“多謝!”

然後她拉著崔舒若就想走。

對方卻突然面色一紅,不大好意思的咳嗽一聲,“某方才說了許多,其實也是有一事相求。家中有意為某定下一門親事,雖未見面,可總想著該送上些許女子喜愛之物。

今日來此,多半是想挑些布帛,到時送與她與她的家人,既盡了心意,又不唐突。可某不太知曉年輕女子的喜好,能否請兩位娘子幫著挑一挑,若你們有中意的,我願作為謝禮送上。”

她們倒沒想到是因為這個,方才趙平娘還以為他是浪蕩子呢。

聞此,趙平娘神色柔和了些,她性子裏是有些颯爽的,當即爽快的應了,只是拒絕了對方送謝禮的好意。

順手幫著挑好了,對方也沒再糾纏,萬分客氣的離去。

然後崔舒若跟趙平娘就親眼見著他從布莊出去,進了茶肆,坐在了和趙巍衡越好的坐席上。

趙平娘望崔舒若,崔舒若望趙平娘,兩人皆是一臉震驚。

原來……

她們一直都認錯了人?

想到接下來會發生在對方身上的一切,他還悉數聽見了,若非性子堅強,趙平娘只怕隨時能暈厥過去。

崔舒若扶住她,雖然自己也感覺很震驚,但好歹還能穩住,所以崔舒若冷靜地提醒,“阿姐,趁現在把試探的人喊走,興許還來得及!”

然而,崔舒若話音剛落,趙平娘找來的青樓女子已經嬌滴滴的把水潑到訾家郎君身上了。

崔舒若抿唇,捂臉,放棄掙紮。

至於趙平娘,那就更別提了。

今日的試探,慘敗。

趙平娘深覺丟了大人,回到訾家的宅院還沒了精氣神,死活不肯出屋子,完全沒了平日裏的活泛。

然而,訾家郎君的禮物還是送到了。

不僅是每人都有的成箱布帛,而且趙平娘當初挑的每一匹布都落在了她的手裏。

不提當日的窘迫,至少到手的都是符合趙平娘心意的。

而且那位訾家郎君還很有眼力見,一並討好了竇夫人和崔舒若。他給竇夫人送去天竺傳來的治偏頭痛的藥,至於崔舒若,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崔舒若在四處收集棉花種子,而且還收集到了。

他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的人,特意著人送了一些有關種植的書籍孤本,還名人傳話,若是二娘子真能種出棉花,還能織出布,他們訾家的所有布莊都願意以極佳的價錢收下。

這倒是頗合崔舒若的意。

她有一種預感,歷史上那位對趙平娘言聽計從,又家世富貴的郡馬極有可能就是這位訾家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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